爭奪萬米高空:波音空客的中國商戰與勝負
不過,今天的民航市場,已是徹底的買方市場,任何有能力的買主,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,自主選擇購買哪一家的產品。
作 者丨李慕白??華商韜略出品丨ID:hstl8888
1965年3月,周恩來總理出訪羅馬尼亞。
當專機降落的那一刻,在場的羅馬尼亞人竊竊私語:別國領導人乘坐的都是本國飛機,唯有中國領導人的飛機是從巴基斯坦租的。
大使館的同志把此事講給了周總理。回國途中,總理對隨訪的民航工作人員講了一句話:“中國的民航要飛出去,只有飛出去,才能打開局面。”
1971年,恢復了聯合國合法席位的中國,開啟了一輪建交潮。
眼看“飛出去”的需求越來越多,但現實卻很要命:當時的中國,只有通往蘇聯、朝鮮、越南和緬甸的4條國際航線,通航里程一直徘徊在4000公里左右。
這里面的一個原因:長途越洋飛行,需要有世界一流的設備。
當年保障周恩來總理出訪的飛機,是蘇聯生產的伊爾-18飛機,最大油量航程6500千米。而另一種主流機型三叉戟,也是一種中短程客機。應對長距離出訪,都顯得難以為繼。
▲伊爾-18型
這給了波音、空客兩大航空巨頭一個機會:它們因此得以高調登上中國民航的舞臺。
1972年2月21日中午11點半,一架藍白相間的波音707飛機緩緩降落在北京機場,美國總統尼克松還未走下舷梯,就朝在機場迎接的周恩來總理主動伸過雙手。
這次跨越太平洋的握手,宣告中美兩國關系開始走向正常化,也為波音飛機敲開了中國市場的大門。一個廣為流傳的說法是,波音707的舒適度和先進性給中國領導人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示范效應有了,生意自然水到渠成。在波音的銷售團隊抵達北京后,還沒有進行詳細的產品展示,中方就已經做出要采購波音707的決定。
但彼時的中美關系,還處在微妙的階段。彼此的試探和戒心,同樣穿插在交易中。
1973年2月23日,原中國第三機械工業部牽頭組織了一個“民航駐波音技術驗收組”進駐波音西雅圖工廠。說是驗收,實際上是為了學習經驗和技術,當然還有一個不能明說的目的:謹防美國人“使壞”。
連英文都不懂的工作小組,還真在驗收中發現了問題。在總裝第一架波音707飛機時,驗收小組發現波音員工在機頂開了一個洞,隨后他們又按照工藝和安全標準把洞補上了,還在四周打了一圈鉚釘。
明明買的是一架新飛機,結果卻帶了個破補丁,這和買個二手有什么區別?驗收組覺得回去不好交差,雙方為此僵持了一個月,經過多輪的談判,爭議才得以擱置。
1973年8月,第一架波音707飛機的交付儀式正式舉行,時任波音公司董事會主席威爾遜表示:波音公司與中國的聯系和友誼,不會隨著飛機交付儀式的結束而冷卻,而是會隨著波音707在中國的運營繼續傳揚下去。
威爾遜說得情真意切,不過這“友誼”卻多少帶點利益的味道。就像西方外交官那句名言:“沒有永恒的朋友,只有永恒的利益”,威爾遜看中的是中國蓬勃發展的民航市場。
在“飛出去”的希冀下,中國加速了國際航線的開發,到1976年底,中國民航的國際航線已經發展到8條,通航里程達4萬公里,對民用飛機的需求量也隨之增加。
逐利而來的并不只有波音,還有歐洲、蘇聯、巴西、加拿大等十幾家飛機制造廠商,大家王婆賣瓜,各說各的好,但中國人可不是好忽悠的。財力不算充裕,做決定就更要精挑細選。
在一次匯報中,時任國務院領導聽完匯報問了一句:“既然蘇聯伊爾-86很便宜,為什么還不愿意買?”
在場的眾人無法作答,心里的共識卻很清楚:買飛機要看“產地”,歐美飛機總會比蘇聯的好。
即便如此,但來自歐洲的空中客車公司,在剛進入中國時,還是吃了閉門羹。
1984年,空客公司派出高級別的代表團,抱著A310客機的說明資料前往中國上門推銷,他們在會議室里坐等了一天,可最終還是誰也沒見著。
空客真正敲開中國的大門,一直要等到1985年,而此時波音已經在中國市場上耕耘了13年。但正如老祖宗所說的,善始者未必善終,波音和空客這對宿敵在中國的對決,其實才剛剛開始。
飛機既是商品,也是地緣政治的博弈品。波音和空客的命運起伏,既受制于中國市場的需求、企業市場策略的轉換,也隱藏于廟堂之上的博弈。
1993年11月,江澤民主席訪問美國期間,特意去拜訪了波音一個普通工人家庭。他剛一走出去,記者爭先恐后地問:“這個家庭怎么樣,幸福不幸福?”
領導說話自然要比普通人有水平,他引用了俄羅斯作家列夫·托爾斯泰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開頭的一句話,對記者說:“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,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。”
90年代的波音,無疑是中國市場上“最幸福”的飛機制造商。1990年,中國與波音簽訂了當時中國最大的一筆民用航空飛機訂單:確認訂購36架波音飛機和意向訂購36架波音飛機,總計90億美元。
中國作為波音金主的形象,也逐漸深入人心。一位波音華裔工程師曾頗為得意地對同事開玩笑道:波音公司737部門有1/4員工的工資,都是中國發的。
大量購入波音飛機的背后,既有政治的考量,也有現實的需求。那時的中美關系正處于蜜月期,中國也需要美國延長最惠國待遇,采購方的態度,明顯偏向波音公司一邊。
作為精明的商人,波音公司也懂得“投桃報李”的含義。時任波音公司高級副總裁克拉克森曾在美國國會公開表明,波音支持中國最惠國地位的立場。不僅如此,他還親自下場游說克林頓政府的多位要員,說服他們接受波音的立場。
能在中國市場一路攻城略地,也和波音對中國市場的重視分不開。中國民航大學管理學院教授都富業曾提到一個細節:中國民航局主導過一個課題研究,即“如何選擇機型”,時任波音公司駐中國代表陳范得知后,主動找到課題組,提出由波音公司組織培訓。
最后授課的老師,是波音公司從美國請來的兩名專家。
這樣的“貼心”服務,哪個客戶能不喜歡。何況,波音還承擔起了為航空業培養人才的重任。據不完全統計,在1993年至2001年間,波音培訓了15000余名中國航空專業人員,其中一半是飛行、維修和機務人員。
但廣袤的中國市場,并非無機可乘,即使以波音之大,也實在無力吞下整個中國市場。
隨著中國經濟迅速增長,選擇飛機出行的人越來越多,僅1992年選擇航空旅行的人就比上一年上漲了三分之一,但大型客機的缺口,卻一直沒能堵上。
眼看著波音在中國大行其道,空客再也按捺不住,使出了自己的殺手锏——“性價比”。那時的空客,比起同等座位數的波音,有時甚至可以便宜近百萬美元,憑借這一招,空客逐漸在中國市場擠開了一條銷路。
20世紀90年代初期,中國北方航空、中國國際航空、西北航空、西南航空以及四川航空等公司陸續加入空客的客戶群。至1995年,空客在中國的服役飛機已達29架。
在市場份額增大的同時,空客也在中國逐漸扎根。1994年,空客中國有限公司成立,并在北京設立了辦事處。
雖然空客來勢洶洶,但在華經營多年的波音市場占有率依然穩居第一,顯然更樹大根深。
90年代初的一次北京航展,參加航展的空客員工去波音柜臺與波音員工交換紀念品,波音的員工問他們來自哪家企業,空客的員工回答說“是你們的對手”。
波音的員工的回答凡爾賽十足:“我們沒有對手。”
中國的普通老百姓更是對空客知道甚少。空客一位老銷售回憶過一個細節:當1995年空客A320開始進入中國后,他曾在機場排隊登機時,聽見前面排隊的乘客指著一架A320說:“看,波音飛機”。
2004年3月,為了給波音787造勢,波音在北京召開了一場產品推介會。
推介會現場,波音產品和服務市場總監蘭迪·廷塞思毫不客氣地指出,空客A330系列的油耗過高,相比之下波音787的每客油耗可以降低20%,僅此一項每年就可以為航空公司減少1800萬元人民幣的支出。
面對競爭對手潑來的臟水,空客選擇了“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”。
在另一個會場,空客公司負責市場營銷的高級副總裁奧利維·安德列斯,直接指責波音抄襲了空客A300一200的設計思想,并認為787可提供的座位數量,根本不能滿足航空公司的需要。
宿敵之所以是宿敵,根本在于積怨太深,這已經不是波音、空客第一次隔空互懟。早在2003年底,空客推出新產品A350后,波音方面立即表示空客A350抄襲7E7設計思路,同時也由于背棄了原有的產品理念,因而在后續的實際使用中會面臨重重障礙。
口水仗喋喋不休的背后,是波音和空客對中國市場的同等重視和樂觀判斷。2004年,波音高層曾預測,未來20年,中國將需要3770架新飛機,價值4000億美元。空客公司則表示未來20年內亞太地區將超過歐美,成為全世界最大的航空運輸市場。
明眼人都能看出來,中國不甘于只做一個“買買買”的土豪,而是急切地想參與商用飛機制造的全球分工。但要做自己的商用大飛機,就需要積累生產工藝和技術。
抓得住對方的需求,掏出最大的誠意,就最有可能贏得交易。空客和波音自然懂得這個道理。從2004年起,兩家巨頭不約而同地加大與國內航空制造企業的合作。
這一年6月,空中客車公司與在法國巴黎簽署一項總價值為1億美元的工業合作協議。空客方面更是表示,希望看到中國在空客未來飛機項目上,擁有10%以上的市場份額。
而波音公司與中航一集團、中航二集團、西安飛機工業制造公司等企業合作,為波音747等機型提供零件和組件。
但在和中國的合作上,空客的步子顯然邁得更大。
2006年,空客宣布要在天津建立A320總裝線。盡管只是把飛機的主要部分拿到中國來組裝而非生產,但這對中國來說,依然是不小的突破。
面對空客再次放出的大招,波音卻將其視為“以技術換市場”的雕蟲小技,明確表示不會在中國建立總裝線。
但隨后發生的事實證明,空客的戰略取得了極大的成功。
在空客天津總裝線建成之前,空客曾用了25年的時間在中國市場實現了500架飛機的銷售。但自2009年天津總裝工廠生產出第一架飛機后,空客僅僅用了5年時間就在中國賣出了另外500架。
市場不是沒有給波音機會,只是這家公司實在沒有珍惜。波音中國區高層曾透露,波音確實曾經考慮過在中國建立一條單通道飛機總裝生產線,但這個想法,最終還是被否決了。
2013年,波音在中國地區的訂單量終于被空客所超越,一個新的時代開啟了,而這或許只是波音在中國市場潰敗的開始。
空客中國區前掌門人博龍,曾為空客的中國攻略總結了三大成功要素:一是組建了優秀的團隊,二是加大了基礎服務設施建設,在北京建立培訓和技術中心,三是大幅增加與中國航空制造企業的工業合作和技術轉讓力度。
其實,真正起到關鍵作用的還是第三條。雄心壯志的中國,期望通過與波音、空客的合作在技術上有所收獲,在這方面,空客實在要比波音“慷慨”許多。
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,博龍卻忽略了第四個要素:復雜的地緣政治。
正如我們提到的那樣:飛機從來不是簡單的商品,而是復雜地緣政治的博弈品。最終的選擇,往往不是由單一因素所決定的。
1996年,臺海危機爆發。當年4月,中法簽署了價值15億美元、購買30架A320的協議。5月,中國東方航空公司也簽下訂單,購買8架A340客機。而航空公司申報的波音訂單,沒有獲批。
歷史像是一個輪回,總會有那么多驚人的相似時刻。自2017年11月以來,波音沒有宣布向中國客運航空公司出售產品的任何訂單。盡管雙方一直在進行飛機訂單談判,但基本上都無疾而終。
2019年3月10日,波音737MAX8機型在四個多月內發生第二起墜毀。第二天,中國民航局首先發布737MAX8停飛指令,這似乎是一個信號,波音與中國市場出現了裂痕,波音隨后宣布產能可能會下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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波音公司前CEO斯通塞弗曾說:“波音只能當第一,第二就意味著淘汰。”但截至2020年末,中國現役空客飛機數量占國內民航市場的51%,波音已經不是第一了。
對于波音而言,更糟的事情發生在2022年5月。它在中國的最大客戶南航宣布,從訂單中去除了100多架波音737MAX。
7月1日,中國三大航公告,將以合計總價2400億人民幣,向空客購買292架空客A320NEO系列飛機。其中,就包括了南方航空買走的96架。
為什么沒有波音?其實并不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。當廟堂之上的博弈降臨,即使是波音這樣的巨頭,也是不能承受之重。
英國《金融時報》評論稱,對世界兩大飛機制造商而言,中國都是一個至關重要的成長型市場,這項交易是空客在與波音角力中的一次重大成功。
這實在讓波音坐立不安,根據路透社的報道,波音發言人表示:“作為與中國航空業以后50年關系的美國最大出口商,地緣政治差異繼續限制美國飛機出口,這令人失望。”
而波音公司總裁卡爾霍恩,更是近乎賣慘式地向美國總統拜登喊話:
“如果因為美國的政策導致波音被趕出中國市場,那么這樣的損失是波音無法承受的,希望美國政府能將中美的矛盾與貿易分開”。
將貿易和政治掛鉤,從地緣政治角度來炒作中歐之間的民航采購合作,這當然是美國人的慣性思維,它也可能是推動三大航做出最終選擇的因素之一。
不過,今天的民航市場,已是徹底的買方市場,任何有能力的買主,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,自主選擇購買哪一家的產品。
波音在對外表示中說,它會繼續敦促中美兩國政府進行“富有成效”的對話,以幫助訂單和交付能夠順利恢復。
這當然是商業的理性,但理性得還不夠。要改變別人對自己的看法,恐怕更好的方式,是先敦促自己改變。
[1]《細雨沾衣閑花無聲——訪民航局國際司原司長盧瑞齡》中國民航報
[2]《民航購機50年:上億美元大買賣的技術細節》三聯生活周刊
[3]《波音、空客斗秀中國》投資北京
[4]《一個全新時代的開始——記波音707進入中國》國際航空
[5]《波音在華四十年》人民網
[6]《空客登陸中國大事記》中國民航信息網
[7]《為了世界更美好——江澤民出訪紀實》鐘之成
[8]《最高戰爭:波音與空客的全球競爭內幕》約翰·紐豪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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