別讓卡車司機跑了
他們構成了中國經濟運行的重要一環,收入卻幾十年未見漲。
圖片/網絡、圖蟲創意
作 者/周瑞華? 來源/華商韜略出品? ID:hstl8888
4月1日,卡車司機李凱樂載著10噸羊肉,從新疆克拉瑪依出發,送往上海寶山。
彼時的上海人民正陷入“買菜難”,李凱樂送來的這一車羊肉,無異于雪中送炭。
然而,卻有更多的生活物資,因為大量卡車司機被困在公路上,無法送達上海。
不光上海,卡車司機一停下來,各地的物流都如同腸梗阻,考驗著物流供應鏈和經濟效率。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,上海疫情爆發以來,3月制造業和非制造業供應商配送時間指數分別為46.5%和45.2%,為2020年2月疫情爆發以來新低。
總也收不到的快遞、搶不到的新鮮蔬菜水果,讓很多人第一次,意識到自己生活中的衣食住行,與卡車司機這個群體竟然如此密不可分。
過去的70年里,隨著我國公路里程從建國之初的8萬公里發展到519.8萬公里,卡車司機這個群體也不斷壯大。
根據2016年交通部數據,我國登記在冊的公路貨運卡車有1500萬輛,按一輛卡車2名司機來算,全國約有3000萬卡車司機。再加上1000萬跟車的“卡嫂”(卡車司機的妻子),相當于一個重慶市,或者一個加拿大的人口,常年馳騁在公路上。
他們日夜兼程,將各種物資運送到960萬平方公里的每一寸神經末梢。
2018年,交通部數據顯示,中國卡車司機每年在公路上跑的總里程達到485萬公里,運送貨物395億噸。
正是有了他們,東北人才能吃上頭一天從舟山打撈的海鮮,南方人能買到山東壽光新鮮的蔬菜,更別說城市冬天取暖燒的煤炭,和全國各地穿梭的快遞。
但鮮為人知的是,大量卡車司機正在逃離這個行業。
2021年,交通運輸部公布數據顯示:2020年全行業貨車司機1728萬名,完成全社會74%的貨運量,31%的周轉量。
與2016年的數據相比,超過1200萬卡車司機已經“逃離”。
安徽太和的馬長征和馬旭是一對父子,馬旭中學畢業后,就跟著父親出車,跑起了長途貨運。
在千萬卡車司機中,像馬旭這樣的年輕人并不多。
2021年,卡車之家咨詢研究院發布的《中國商用車司機群體研究報告》顯示,接近一半(46.0%)的卡車司機,年齡在36-45歲之間,而30歲以下的卡車司機,僅占12.8%。
早在上世紀80、90年代,走南闖北、工作自由、收入還豐厚的卡車司機,是一個讓人羨慕的職業。90年代初期入行的山東德州司機李新華,回想起那個貨運市場供不應求的年代,卡車司機的待遇是“月入過萬,廠長陪吃飯”,很多卡車司機,成為村子里最先富起來的那一批,最早蓋起了樓房。
然而三十多年過去,卡車司機的待遇依然停留在“萬元戶”。
交通部統計信息顯示,2019年,一名卡車司機平均月收入為2.44萬元,這其中,還要扣掉1.55萬元的燃油費、保險費、通行費和維修費等費用,折合下來,月入一萬元左右。這個收入對年輕人失去了吸引力,卡車行業里,馬旭、馬長征這樣的父子檔,已經不多了。
停滯不漲的待遇背后,是供需關系在發生變化。
過去,一輛入門級重型卡車的價格在30萬-40萬,屬于重資產,成了很多人入行邁不過去的一道檻。但近些年,不少商家推出低首付,甚至零首付,門檻消失后,一下子涌入3000萬卡車司機。
而為助力碳達峰碳中和,節能減排,我國交通運輸結構正在發生轉變。鐵路運輸的耗能和排放分別為公路運輸的1/7和1/13,水運則更低。因此,當前我國交通運輸大力推行“公轉鐵”“公轉水”,大宗貨物運輸逐漸轉向鐵路運輸和水運,預計到2025年,大宗貨物及集裝箱中長距離運輸,將形成“鐵路和水路為主”的交通運輸格局。
如此一來,公路運力過剩的問題便凸顯出來。
從2016年-2022年各周中國公路物流運價指數(下圖)可以看出,自2016年下半年以來,公路物流運價呈下行趨勢。
▲2016年-2022年各周中國公路物流運價指數??中國物流與采購聯合會
“老司機”向師傅對運價下降體會更直觀:“90年代那會兒,一輛4.2米長的貨車,每公里運費有十幾元,而現在,8.6米甚至更長的貨車,才能拿到這個價格。”
僧多粥少,找貨源,成了卡車司機的頭等大事。
根據一項調查顯示,30%的卡車司機有固定貨源,超過56.4%的卡車司機,則需要通過平臺尋找貨源。
▲卡車司機尋找貨源渠道??來源:《中國卡車司機調查報告 NO.4》
過去,被稱作“信息部”的中介,承擔起貨主與卡車司機的匹配,司機交幾百元,就能找到貨源。而隨著互聯網和資本涌入,互聯網平臺取代“信息部”,貨主、卡車司機的信息裝入一個App,打破了地域限制,給卡車司機找貨帶來便利,卻也讓他們看到,資本家手中的“鐮刀”,正向他們揮舞。
司機不僅要向貨主交定金、給平臺交技術服務費,還要向一些平臺購買會員服務,會員有優先看貨源的權力。
互聯網平臺還利用大數據的優勢,壓低卡車司機集中地區的價格,卡車司機通過搶單,價低者得,把運費價格壓得死死的。
用大連一位卡車司機的話來說,這些互聯網平臺“價格殺到骨頭里”,沒什么利潤可言。他通過對比發現,某互聯網平臺的貨源,比自己找的貨源,利潤低了15%。
在某卡友論壇,一些卡車司機對這些低價接單的“卡友”是怒其不爭,把這種行為斥為“劣幣驅逐良幣”。
一個無法忽略的現實是,卡車司機是最大的債務群體。傳化慈善基金會公益研究院發布的《中國卡車司機調查報告NO.1——卡車司機的群體特征與勞動過程》顯示,7成以上卡車司機靠借款買車。
換句話說,70%的卡車司機,每個月都背著幾千上萬的車貸。這迫使他們愿意以較低的價格接單。尤其是在完成一次運輸并卸貨之后,如果空車返程,途中產生的油費、過路費,可能會讓他們的利潤大打折扣。因此他們更愿意低價運貨,來覆蓋返程路產生的費用,減少虧損。
“16年的時候7.8塊一公里,現在3.4塊都有人跑。”一位司機說。
就像我們無法嘲笑每一個背著房貸、不敢輕言離職的職場中年人,我們也無法指責背著車貸、不敢輕易還價的卡車司機,幾十年漲不起來的運費,他們也只能自己默默地消化。
2021年清明節這天,50歲的卡車司機金德強,因貨車北斗定位掉線,被唐山豐潤區檢查站罰款2000元。悲憤的金德強留下一封字字心酸的絕命書,在超限站服毒自盡。
他用自己的生命,向公眾展示了幾千萬卡車司機的集體困境。
常年跑在公路上的卡車司機,老生常談的公路三亂(設站卡、亂罰款、亂收費)幾乎成為他們運輸途中的家常便飯,也是一個長期得不到解決的問題。
王金伍被稱為“中國貨車維權第一人”,他2004年從國企下崗后,成為一名卡車司機,長期往返湖北陜西兩地拉煤,一路上沒少被罰款。常常是交警罰完了交通部門罰,交通部罰完了超限站罰,超限站罰完運管所罰。罰款最多的一天,他在陜西被罰了1700元,進入湖北又被罰2000元,一趟白跑了。
愛較真的王金伍由此開始自學法律,為自己也為其他“卡友”維權。長期跟地方執法部門打交道,王金伍把“公路三亂”屢治不絕的根源,歸結為地方執法部門不是在治理,而是在經營“超限超載”。
在“卡友之家”,不少卡車司機提到自己遭遇的“花式”罰款:
篷布遮蓋不嚴實,罰款2000元;車胎上有泥,罰款4000元;車身不整潔,罰款400元;白天打開日間行車燈,罰……
“公路三亂”,和燃油費、過路費、維修費用,一起構成了卡車司機的運輸成本。而僅這一項“成本”,卡車司機要支出多少?
2011年,《機電商報》開展一項“卡車司機關愛計劃”活動,圍繞卡車司機做的一項調查發現:公路罰款約占到司機運費收入的10%,按照當年中國道路運輸總費用計算,2011年公路罰款2700億元。以3000萬卡車司機來算,相當于每名司機每年被罰9000元,一個月白干了。
再扣除30%的過路費用、30%-40%的燃油費,以及每年超過2萬元的貨車維護費,這也意味著,一名嚴格守法的卡車司機,幾乎賺不到錢。
2009年,四川一名貨車司機李杰峰致函國家12個部門和單位,表示愿意“出資2萬元”,請領導跟車一趟,讓領導親身體驗公路收費狀況,從而明白“長途貨運車守法就賺不到錢”。而這句話的潛臺詞就是,因為公路罰款,卡車司機不得不超載,而超載又引致罰款,如此陷入惡性循環。
而時隔12年,金德強悲劇依舊上演,卡車司機的境遇依然沒有改善。
若以巔峰時期3000萬計算,我國卡車司機,是全國外賣騎手人數的3倍,全國快遞員人數的10倍。
以運力來算,2020年,1728萬卡車司機全年完成貨運量342.63億噸,人均貨運量2000噸,北至零下40度的北極村,南到最南的三沙市,為大眾生活提供基礎保障,也深刻影響著經濟運轉的效率。
然而,這個常年跑在公路上的“公路游牧民族”,生活、休息、娛樂、工作,都在3-6平方米的駕駛室里,這方寸之地就是他們的全部。一位卡車司機這樣形容自己的生活:一年絕大多數時間在車上,不回家,不社交,社會屬性幾乎喪失。
一些卡車司機稱自己為“半個人”。
社會屬性的喪失、與主流大眾的距離,讓這個無論是數量、還是重要性,都不在騎手與快遞員之下的群體,得不到應有的關注與重視。
《2021年貨車司機從業狀況調查報告》顯示,37.3%的司機日均工作時長在12小時以上;37.5%的貨車司機每月一天不休。由于高強度的工作、休息不足,患有胃病、高血壓、頸椎病、肥胖等職業病的司機高達86.5%。
相比身體上的痛,卡車司機長期遭遇各種不公卻又缺乏對外排解出口,才是他們更大的痛。
今年疫情期間,卡車司機洪民從丹東往全國各地運草莓,5000多公里的行程,在他的行程卡上留下長長一串地名:鄭州、鞍山、丹東、杭州、日照、錦州,他也已經習慣了各地繁瑣的核酸檢測報告、健康碼等信息審核。
但在鞍山批發市場,一張封條從車門一直貼到窗戶,車子停在人來人往的批發市場,他被迫在駕駛室里待上24小時,在眾目睽睽下解決一天的吃喝拉撒。
這讓44歲的洪民十分委屈:“有時候情緒控制不住說氣話,真的就想撇下妻兒老小,什么都不管。”
不被尊重、不公待遇和不被了解,也是壓垮金德強的“最后一根稻草”。在他那封廣被傳播的遺書中,他提到,“我不是不值2000元錢,我是為了廣大卡車司機說句話”。
被忽視,也使得一些政策“好心辦壞事”。
就拿導致金德強被罰的北斗導航系統來說,按照規定,運營總質量12噸以上的貨車,必須安裝該系統,用于監控駕駛員超速、疲勞駕駛。司機一旦連續駕駛超過4小時,就要休息20分鐘,否則會被系統記錄,一旦被查到,將被扣6分罰200元。
而實際操作中,司機可能正在高速路上,無法停車休息,也可能運著時效要求極高的生鮮蔬菜趕路,晚1小時,貨主就會扣錢,甚至拒收。因此,不少司機直呼這個規定“不合理”。
對卡車司機群體的長期忽視,讓外界并不了解他們的真實需求與狀況。只有疫情下,卡車司機作為供應鏈的重要一環停止運轉后,“蝴蝶效應”波及到大眾的日常生活,才短暫地引起重視。
自四月中旬以來,國務院、交通運輸部陸續印發通知,要求全力暢通交通運輸通道,建立統一的通行證制度后,困在公路上的卡車司機終于跑起來。
賈樟柯有句話:“當一個社會急匆匆往前趕路的時候,不能因為要往前走,就忽視那個被你撞倒的人。”賈樟柯說的,并不是卡車司機,但這句話,似乎更適合用在這里。每天開著重型卡車的司機,看起來風馳電掣,摧古拉朽,但他們才是被時代撞倒的人。
一個做出貢獻的職業,應當被時代尊重,而非被時代撞倒。更不是當它被迫停止運作,影響到大眾生活時,才被想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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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2]《再問物流(二):治不住的公路三亂》CCTV2 經濟半小時
[3]《“價格殺到骨頭里了”:把1000萬卡車司機裝進一個App以后》吳曉波頻道
[4]《卡車司機漂流記:3張封條、5000公里路和20年的貨運人生》經濟觀察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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