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上海兩大產業的第一功臣,卻在遺憾中默默離世
江上舟離開我們已有11年了。當我們懷念他時,我們在懷念什么?
圖片丨網絡、圖蟲創意
作 者丨歐陽靖雯? 來源|華商韜略
“5年建兩條芯片生產線,實在太大膽了。”
當全國集成電路“十五”戰略研討會的話筒,交到上海經委副主任江上舟面前時,他告訴現場的專家:
“不是兩條,上海,五年要搞十條。”
?1997年,50歲的江上舟拿到了一個新職務,上海經濟委員會副主任。
這是一個標準的紅二代,他的父親江一真,是參加過長征的老紅軍,擔任過農業部部長、衛生部部長和河北省委書記。
他也是那個時代少見的留學生官員,被國家公派到瑞士蘇黎世高等理工學院留學,那里最著名的校友,叫作愛因斯坦。
這一次,他拿到了一局難下的棋。
彼時,作為中國最大工業城市的上海,彼時正經歷轉型的陣痛。
紡織、鋼鐵、石化……這些上海的昔日榮耀,正逐漸成為上海的“包袱”。在中央的開發規劃中,上海的未來要靠高科技和新興產業。
作為經委副主任,江上舟最核心的任務,是篩選出引領上海未來發展的戰略性產業。他的答案之一:正是集成電路。
在過去的二十年里,中國的集成電路工程始終走走停停。在西方的技術封鎖下,中國只能購買已被發達國家淘汰的“二手產線”。加上拖延和落地消化的時間,產線一拿手,就落后了三代,無論如何走不出“引進—建廠—投產—落后—再引進”的怪圈。
自主的908/909工程陸續失敗,整個集成電路產業一片壓抑氣息。再加上當時全球芯片產業不景氣,行業利潤已大打折扣
因此,在全國集成電路“十五”戰略規劃研討會上,主流的調子是:芯片要搞,五年時間,搞兩條8英寸生產線。
但當話筒交到江上舟手里時,他面對全場專家,說出了上海的計劃:
“十五”期間,8英寸芯片生產線,上海要建十條。
作為有專業背景的技術型官員,江上舟的話,自有來由。
在他看來,芯片是我國卡脖子最嚴重的產業之一,再難也得拿下。
到2000年前后,芯片已是我國第一大進口產品,超過五大戰略物資(礦產、糧食)進口量,比全部能源進口還多。中國的電視和手機芯片百分之百都是進口。
帶著這個計劃,江上舟回到了上海。
通過復盤中國臺灣新竹工業園的歷史,并比較上海的優劣勢后,他向上海決策層建言:在浦東規劃面積22平方公里、3倍于臺灣新竹工業園區的張江微電子開發區。
在江上舟看來:
在半導體產業內,華人是一個奇妙的群體,它有著全世界數一數二的人才積累和關系網。而上海既是最受國際資本青睞的內地城市,又擁有雄厚的工業基礎,只要筑巢引鳳,未來一定能超越中國臺灣。
江上舟因此不遺余力地奔赴中國臺灣,專門招攬人才。他找到了芯片業鼎鼎大名的張汝京。
在上海,張汝京得到了最有力的承諾:張江的地,你想要哪塊都可以。
但按照當時的生產工藝,要想建10條生產線,至少還需上百億的投入,錢從何而來?江上舟想到了引進外資。
按照外資企業打造的中芯國際,非常分散地引入了大量中外資本,甚至包括美國高盛與華登。這個精妙籌算,不僅使中芯獲得了資本,也繞開了西方封鎖的限定,獲得了大量半導體設備,從而快速加入賽道。
2000年8月24日,他帶領中芯國際在浦東張江正式打下第一根樁,僅過了13個月就實現投片試產,3年內就建立起了4條8寸產線和1條12英寸生產線,這個速度在全球范圍內都是史無前例的。
到了2003年,中芯國際已經沖到了全球第四大代工廠的位置,崛起速度令人咋舌。
在江上舟的努力下,一批芯片人才進駐上海開辦企業,不到5年,上海已建和在建的8英寸IC生產線達到18條,超額完成預期目標。
江上舟堅信,照此速度,自己1998年預言的“大陸芯片產業2015年-2020年超過臺灣”,一定能實現。
?和集成電路相比,江上舟的另一個大手筆,是商用大飛機。
江上舟與大飛機結緣,是在2003年,那時,他出任了國務院重大專項論證組組長,參與國家中長期科技發展規劃綱要編制。
但沒人知道的是,這是他確診肺癌的第三年。
在論證組組長任上,“大型民用飛機”成為他選中的第一個項目,也是論證最為艱難的“硬骨頭”。
長達半世紀以來,在造民用大飛機的路程中,我們走得異常艱難,從運-10到C919,幾經波折。
彼時“造不如買,買不如租”的議論甚囂塵上,由于發達國家技術壟斷,當時我國商用飛機研發面臨成本高企、回報周期長的問題。況且大飛機項目還夾雜著復雜的利益博弈。
然而江上舟明白,大型商用飛機是現代工業科技皇冠上的明珠,“大飛機非發展不可,這不僅是一個經濟問題,還涉及到國家戰略安全。”
▲江上舟調研飛機制造工廠時,體驗飛機駕駛艙
實際上,發達國家真正想遏制的并非某款飛機技術,而是一整個技術能力賴以發展的平臺,江上舟早早看到了大飛機項目對我國產業結構調整的深遠意義。
“你有100個技術不一定能造出一個大飛機,相反如果造了大飛機可以帶動100個技術的開發。”
發展大飛機,能夠帶動新材料、電子信息、自動控制等領域關鍵技術的群體突破,還將帶動流體力學等諸多基礎學科的重大進展。因此,將大飛機納入國家重大戰略發展規劃,就是為中國的機械、電子、材料、冶金等所有相關產業安了龍頭。
更重要的是,江上舟看到了上海擁有制造大飛機的實力——早在上世紀70年代,上海就自主生產過“運十”大型民用客機,與美國麥道公司展開過多次合作,積累了豐富的技術經驗。
為此,他力排眾議,在學界和業界組織了一場長達三年的討論。
三年間,江上舟不斷往返于上海與北京,直到2006年2月26日,國務院批準立項,將“大飛機”列入國家科技發展重大專項。
C919客機項目,邁開了它的第一步。
?江上舟做的都是大事,但這又是一個不會做官的人。他的仕途,可謂一波三折。
40歲之前,江上舟只是個“書生”。1965年,江上舟就考入清華大學無線電系,因“文革”他僅在學校呆了9個多月。
十多年來他從未停止學習,和同學也是后來的夫人吳啟迪(教育部原副部長)自學大學課程,1978年,倆人雙雙考回母校。日后成為改革開放以來,第一批赴國外留學的知識分子。
1987年,江上舟來到了海南三亞。
這是一個剛剛從縣級市升格的新城市,因此有著讓人想象不到的落后——因為全三亞的電話也沒超過1000部,這里的電話號碼甚至只有三位數。
八年海外求學的經歷,賦予了江上舟前瞻性戰略眼光,然而也正因“超前”,他時常飽受爭議、不被理解。
比如,他想在三亞建設科學城,建設中國的“夏威夷”。然而1990年,大陸地區的GDP只有3878億美元,當時只有500多萬人口的香港GDP高達大陸的20%。
那時中國要解決的是11億人的溫飽問題,高科技產業和旅游經濟的重要性還難為大多數人理解。
打造城市公共空間、建立土地交易制度等概念,今天早已應用于城市管理,但在當時也因“超前”而遭遇不少阻力。
因此,江上舟在1989年的選舉中,落選三亞副市長,當時,江上舟的父親江一真還是“海南開發促進會”副會長,而同在海南任職的兒子卻落選了。
有趣的是,落選的他并沒有選擇離開,而是以市長助理的身份繼續工作,努力推動三亞向國際旅游城市轉向。憑借這份實干,江上舟在1991年的選舉中高票當選副市長。
那一年是江上舟進入仕途的第三年,43歲的他,像23歲的小伙子一般精力充沛,總是馬不停蹄地奔赴基層各地調研。
遺憾的是,在“搞旅游”還是“搞農業”的路線中,當時的三亞選擇了后者,江上舟只得離開,而今日三亞的事實,無疑證明了江上舟的眼光。
在時任海南省委書記阮崇武的挽留下,江上舟就任洋浦開發區管理局局長。
1993年的洋浦是我國改革開放的試驗田。在那里,江上舟帶來了“找市場不找市長”、“最小的行政干預,最大的經濟自由”等理念。
▲江上舟(左一)與海南洋浦開發區的同事們在一起
洋浦當時所積累的經驗,如首創公務員招考制度,以及集中采購、公共財政等,在隨后10年間陸續登上了中國行政改革的前臺。
然而也因“太過超前”,江上舟再次折戟洋浦。
直到2007年9月,國務院批準設立洋浦保稅港區,洋浦開發迎來新的機遇,這似乎是對江上舟當年洋浦開拓的肯定,但這時江上舟早已離開海南前往上海了。
因為太具有威脅性,中芯國際從成立開始,連續遭遇行業老大臺積電多次狙擊,面臨高額賠償。
2009年,創始人之一的張汝京被迫從公司離職,江上舟臨危受命出任董事長,但沒人知道的是,此時的他,已是肺癌晚期。
面對困局,江上舟的壓力可想而知。盡管已是苦苦支撐,他卻始終沒有停止對中國芯片行業發展的思考。
“在半導體工藝方面,我們不一定要樣樣精通,只要有幾樣走在國外前面,就可以走出我們的發展道路。”
這可能是江上舟在生命最后歲月里,留給中國芯片行業的忠告。2011年6月27日,江上舟就因病去世。此后,中芯國際迅速陷入混亂,長達兩年的內斗期間,高層相繼出走,發展幾近停滯。
同一時期,全國芯片產業也正經歷著至暗時刻。直到2014年規模達千億的國家集成電路產業基金掛牌成立,整個產業才逐漸走出陰霾,開啟新的輝煌征程。
然而,無論是ARJ21新支線飛機(2015年正式進入市場運營)還是C919客機,江上舟都沒能等到它們真正翱翔藍天的日子。
回顧江上舟的一生,從世俗角度看,他或許是個充滿悲情的“失敗者”。然而,他也是個真正的幕后英雄。
靠著江上舟當年打下的基礎,今天的上海已成為集成電路和中國商用航空的排頭兵。
2021年,上海的集成電路產值達2500億元,產業規模約占全國的1/4。
如今上海已是國內集成電路產業鏈最完備、綜合技術水平最高的地區。從設計、制造、封裝測試,到材料、設備,芯片產業鏈五大關鍵領域,上海均有龍頭企業布局。
中芯國際、中微半導體、上海微電子、紫光展銳、上海新昇……這些或多或少曾受江上舟“扶持”過的企業,代表了中國芯片產業在不同領域突破封鎖的希望。
就在今年,江上舟首倡落地的大飛機項目,離交付首家客戶——東航只差最后一步。國產客用大飛機的商業化新時代也將隨之開啟。
回溯過往,江上舟從未“趕時髦”,而是對上海的定位和實業經濟保持著異常冷靜的態度。
江上舟認為,上海作為全世界制造業資源最密集區域之一,應該努力占領工業高地,帶動全國傳統產業的升級與調整。
如今,江上舟離開我們已有11年了。當我們懷念他時,我們在懷念什么?
感念他的戰略眼光,欽佩他實干、精進的品格,也遺憾他壯志未酬,“出師未捷身先死”。功在當代,利在千秋,也許他的一生就是最好的詮釋。
“政府需要有一批人,眼睛盯著變革和前沿。他對經濟帶來的變化不一定體現在當下,而是對未來30年的發展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。”在好友全國政協副主席萬鋼眼里,江上舟“一生超前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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